花 24 年从足球世界学一些规则,
然后全部失效。
还原禁足|栏目简介
2024 年 9 月 10 日,中国足协发布处罚通报,43 人被罚终身禁止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的活动,其中包括 39 名职业球员。要成为一名职业球员,意味着从小练球,且几乎只练球。
禁足令把球员们前半生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从生命中剥离,又压上让中国足球变糟的骂名。但“ 禁足球员 ”四个字,不是非黑即白中的“黑”;球员不是处罚通知上简单的几条罪名、几行铅字。
《在场外》和一些被处罚的球员及其亲友有过交流,把内容整理成文。为了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在稿件中均使用化名。以下是他们的经历和讲述。
撰文|肖千平
编辑|张钦
15 年后,被终身禁足的前球员刘明浩站在北京天坛附近的左安门内大街, 突然意识到眼前就是当年国少队的集合地点。 原先叫大宝饭店,现在是希尔顿花园酒店。
他没选择住在这。贵,一千块一晚。今天他来北京,要到中国足协仲裁,申诉更改终身禁足的处罚,想讨回足球世界的入场资格。
大巴车从大宝饭店出发,把十几岁的小球员拉到 80 多公里外的河北廊坊,香河基地。 他在廊坊受了足球世界残酷规则的启蒙。集训三、四个月,二十来个小球员,分成两队踢对抗,总也轮不到他上场。 刘明浩只能和同省来的队友一起,每天在场地边上练传球。
年纪小,心里委屈,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远在千公里开外,到处找人问答案,是我的孩子不行吗?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人遮遮掩掩地透露,你们得打点。账算得很明白, 给 10 万元能上场训练,给 20 万,保证能带着踢。 这是 2010 年前后。数字让十几岁的刘明浩心惊肉跳。
时隔太久,传言已经难以考证。年纪还小,能想办法刻意躲避。刘明浩曲折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西欧小国;在场边一起互相传球的同乡,从此入选了也不再参加集训。
15 年过去,刘明浩会形容自己是不太走运的球员。不走运最直观的体现是时机不凑巧,回了国,踢过最高级别联赛,遇上伤病;也意味着常常只能被动接受 ,从看出队里正踢所谓“默契球”、接连十多场不胜,到自己被要求签下“阴阳合同”,被连年欠薪。
小时候觉得遥远的阴影步步逼近,把人淹没。刘明浩以及更多球员身处其中,他们逐渐总结出一套规则,尽可能适应环境。
“你知道的,家里风气和管教都很严,我不会做那些错事。我是球员。” 刘明浩在场上是冲锋陷阵的位置,下了场却出乎意料地温和。说话声音很轻,手一直忍不住拨弄衣服上的抽绳。 错事是指踢假球。
疫情期间,刘明浩从中乙转进在中甲排得上名次的新球队,联赛级别提高了。要踢比赛,队里年纪长、资历深的“大哥”问,要不要“带一个”,意思是要不要一起赌球下注。大哥平时对大家都不差,和俱乐部高层关系又好,不好向人家说不。刘明浩没有拒绝“大哥”的邀请。赛前不需要给“大哥”转钱,不知道下注结果,自己只要正常踢球。
至于赌博,街头巷角的麻将馆里也可能发生。“大哥”赌赢了,会在赛后转钱过来;赌输了,就直接说该补多少钱。 刘明浩陆续从“大哥”处收到 4 笔钱,合计约 4 万元。自己掏钱给“大哥”的部分,也有 3 万多。
因为 4 万元,刘明浩被带走调查。第一次调查结束将近一个月后,他才告诉家里人。家人安慰他,没事。就算参与赌博,金额小,最多受行政处罚 。2023 年底,刘明浩被起诉,罪名不是赌博,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
法院给刘明浩下了刑事处罚,刑期三个月,缓刑三个月。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的处罚里,“拘三缓三”的量刑已经算非常轻。
刘明浩收到的重罚来自中国足协。2024 年 9 月10 日,中国足协发布行业处罚通知,刘明浩和其余 42 人一起,被罚终身禁足,此后禁止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的活动。处罚通知发布, 有媒体搜罗了所有禁足球员的照片,明晃晃写在标题上,“附球员照片”,张牙舞爪要人点击。 没被找到单人照的球员,头像被粗暴地用红色线条从球队合照中圈出来。
刘明浩不能接受终身禁足的裁定,他强调自己被动参与赌博,涉赌的几场比赛,要么没有上场,要么并不影响比赛得分,不涉及踢假球,没有越过底线。 另外,他知道有人涉事金额比自己更高,但只需要禁足 5 年。
通知下发 7 天内,刘明浩向中国足协申请仲裁;9 月最后一天,足协给刘明浩打电话,通知他到北京开庭。仲裁在 10 月中旬,场面没有想象中严肃。就在写字楼里的会议室,长办公桌一端立着显示屏。 等待了一个多月的仲裁,1 小时 20 分钟就结束,得到的答案是继续等。 拿结果的方式出乎意料的简单,书记员加了刘明浩的微信,“到时候微信通知。”
“年纪更小的球员怎么办?他们的路才刚开始。”
刘明浩口中“更小的球员”,包括前队友陈子扬。陈子扬比刘明浩小几岁,在沿海城市长大,早早进了职业队梯队,数据平台上的照片看着还像高中生,带一点懵懂。他习惯管人叫哥,刘明浩是浩哥。
陈子扬同样被处罚终身禁足。
2023 年 5 月初的某天,陈子扬和队里其他 6 名球员被带到派出所,挨个问话。他和刘明浩情况相似,“大哥”也在赛前给他发了同样的微信。
陈子扬被带到派出所的第二天,刘明浩到东北某市踢客场比赛,他已经离开“大哥”所在的球队。飞机一落地,警察围上来。 刘明浩被带到机场附近的派出所,被要求调出所有和“大哥”相关的转账记录。录了口供,钱款是参与赌博的赌资,他签名确认。 两小时后,刘明浩被放出来,他第二天还要踢比赛。
陈子扬在派出所长椅上等了 8 个小时,从上午到傍晚。轮到他了,戴着徽章、穿夹克衫的人站在他面前, 说这不叫赌资,叫好处费。 两个名词的差异,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后续判罚。
刘明浩和陈子扬进入同一支球队后,才对赌球有了模糊的概念。 队里“大哥”个性张扬,吃穿用度都阔绰,开豪车。虽然按“大哥”待过的球队薪资推算,“大哥”的富裕程度有些可疑。 但没人会多说什么。
球队里关系好坏很直白,年轻队员上场机会少,刘明浩能帮陈子扬加练,是一种好;队里出去吃饭喝酒,都是“大哥”买单,也是一种好。陈子扬说完某个队友好,也会再补一句,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和刘明浩一样,陈子扬没拒绝“大哥”的“带一个”。不需要提前给“大哥”钱,不清楚他下注的结果。他看到过一两次大哥下注的网站,花花绿绿的,颜色很鲜艳,字符跳动着。
和大哥在同一个俱乐部的时间里,陈子扬在三场比赛赛后收到转账,总计 3.2 万元。三场比赛,陈子扬要么没上场,要么上场几分钟,没有改变比分。也有往外掏钱的时候,“大哥”说赌输了,要赔钱,就按他说的数额转账。 陈子扬陆续给大哥转了 4 万元。他没从“大哥”手里赚到钱,反而赔进去 8 千。
“你说得不好,要重新录。”隔天比赛结束,刘明浩再次被叫到派出所。笔录变了,赌资成了好处费。“如果不签名(确认),我们就换个地方说话。”刘明浩感到心慌,他知道有队友已经被关到看守所。他签了名。
2023 年 11 月,这批球员被通知到辽宁省朝阳市确认口供。 工作人员把认罪认罚书递过来,上面写着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在数额尤其巨大的情况下,最高的处罚可以是无期徒刑。刘明浩比陈子扬晚一天到朝阳,还没来得及在认罪认罚书上签字,他的认罪材料已经和队友们的材料一起,提交到朝阳市某区法院。
“就是你们带坏了中国足球风气。”到检察院确认口供那天,检察官冲着陈子扬大声说。同一位检察官,后来出现在审判这批球员的法庭上。陈子扬试图解释几句,但最终放弃。不敢多说什么,如果不是为了配合案件调查,他可能这辈子不会来到朝阳市,陌生又偏远。
谁带坏了中国足球,是自己吗?陈子扬给不出答案。最早在某联赛最高级别俱乐部的青训梯队,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学习、训练都在一处基地。被保护的代价是不了解基地以外的世界。被租借到低一级别的球队,直到签合同,才知道原来这就叫租借。这之前从没人跟他解释。被租借出去后,他在新球队认识了“大哥”,当时他们还不熟悉。
赤手空拳,从舒适区被扔进完全陌生的地方,陈子扬只能信赖自己每天都能见到的人,比如队友。想找中超队试训,队友给介绍经纪人。试训不包吃住,80 天都是自己花钱。试训通过了,经纪人说,需要给俱乐部高层打点,后面谈薪才有筹码。他深信不疑,自觉不能功亏一篑,给经纪人账户转了 10 万块。
进队两个月,球队解散。陈子扬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只拿到两张纸,一张自由身证明,一张工资欠条。
刘明浩也经历过没什么忧虑的时候,在西欧小国踢球,每个月拿 500 欧薪水(折合约 4000 元人民币),和一样来自中国的队友租住在一起,每天只需要想着踢球。打破平静的是 U23 政策,球队要保证首发球员里有一定数量的 U23 球员,要紧的是年龄,留洋球员不吃香了。刘明浩匆匆忙忙回了国。
回国后他才发现些诡异处。实力不差的俱乐部可以连续十几场不胜,关键的比赛结果正如一些利益方所愿。和新俱乐部签合同,一份盖着俱乐部印章,每个月 3 万元,打进银行卡账户。另一份不盖章,每月 2 万元,给的是现金。两份合同合计的数字,是进队就谈妥的价钱。但无论哪份合同,后来都逐渐收不到被许诺的钱,最大差别是没盖章的合同更难追回。
所有涉及金钱的比赛,在起诉书上都被简单概括成几个词。踢假球、受贿、踢假球。即便是刘明浩和陈子扬完全没有上场的比赛,“我都没上场,要怎么踢假球?”
律师曾经在法庭上指出这些错误,摆出上场数据。在被起诉涉案的比赛中,刘明浩要么是替补,要么上场后并没有影响比分。法庭上的争辩没有奏效,判决书上的字句和起诉书完全一样。
审判从早上十点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 朝阳这天下大雪,所有人都想赶紧离开。刘明浩和陈子扬一起打车到沈阳机场,两个人已经很疲劳,没再说多少话。在机场过了一夜,陈子扬从东北飞到西南,去某个足球基地,加入球队训练,这一回,合同都已经签好。等到开春,又是一个新赛季。
2023 年冬天过去,一起训练了一个冬天、签好了合同的球队解散了。 积雪融化,什么也没留下。
9 月 10 日上午,陈子扬还没睡醒,一通电话打过来。看通知了吗,你被终身禁足了。
法院给刘明浩和陈子扬的处罚一样,拘三缓三。之前被关进看守所的队友,关到第七个月,工作人员说,愿意签名了,就能出去。队友签了名。最后判决书上的判决被判处了 7 个月的刑罚——正好是此前在看守所拘留的时长。
刘明浩没有继续上诉,和最早做口供、后来签认罪认罚书时心态一样。他担心如果不照做,可能会被限制自由。
到了 2024 年 6 月,刘明浩隐约听到些传闻。足协开了会,和之前赌球案件有牵连的球员可能受行业处罚。同一时期,陈子扬到了一支中冠球队,在某个南方赛区踢比赛。一场决定球队去留的关键比赛前,俱乐部经理突然找到他,说足协有消息了,下场比赛你不能上。比赛输了,陈子扬经历第三次球队解散。
但直到处罚通知真正发布,陈子扬和刘明浩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被处罚、要罚多久。据熟悉相关流程的从业者介绍, 足协日常做处罚决定,如 频率较高的场上暴力行为,一般在正式下发处罚前,会提前告知相关俱乐部和球员,由当事方或相关方提交情况说明,相当于提供了陈述申辩的机会。涉及多方、情况较复杂的案件,可能还会进行听证。
这次的处罚是直接下发的,球员们没有任何准备时间和心理预期。关于禁足时长,他们隐约有过猜想。 上一轮大规模的反赌扫黑在 2011 年,当时球员被处罚禁足的时长分两类,禁足 5 年,或终身禁足, 处罚的依据是《中国足协纪律准则》。
《中国足协纪律准则》只规定了处罚的类型,没有对应不同类型处罚的细则,是比较粗的框架,没有更精细的分类。同样是行业处罚,中国律师协会在相关规定中写明,凡涉嫌故意犯罪的,将被吊销律师执照。有处罚方式,有处罚凭据。
根据多方信源,这一次禁足,时长不同的两类处罚,区别在于相关人员是否受公安的刑事处罚。 未受到公安部门刑事处罚的,禁足 5 年;受了刑事处罚的,禁足终身。
是否被判处刑事处罚,涉及更复杂的法规。若按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 2022 年 5 月前,涉案金额超过 6 万,应立案追诉;2022 年 5 月后,这个标准降低到 3 万。 有人收钱时间在 2022 年 5 月之前,没有超过 6 万,因此未受刑事处罚。收钱时间在 2022 年 5 月之后的刘明浩和陈子扬,即便收的钱更少,但超过了 3 万,仍因此被追究刑事责任。
体育法、刑事诉讼等不同领域律师向《在场外》分析这次处罚时,提到相似的观点,即某一案件的处罚性质,不适宜直接作为另一项处罚的依据。 “相当于同一件事,用刑事处罚砍你一刀,又在行业处罚上砍一刀。” 相关律 师对此建议, “行业处罚应当保持独立,应该看事实。如果行为上一致,譬如不影响场上比分、但在赛后收了钱,那么受到的处罚也应该一致。”
中国足协的处罚通知直接下发了。各平台、媒体都转发,审判的声音劈头盖脸过来。朝阳市检察官那句“是你们带坏了中国足球风气”被不断重复、放大。刘明浩是被红圈圈出来的人,意思是这张脸涉嫌中国足球假、赌、黑。
“相当于在足球上判了死刑,还是立即执行。” 处罚通知下来当天,刘明浩的俱乐部和他解约,工资发放截止到这一天。 有从业者向《在场外》透露,仍有涉案球员未被通报处罚,在球队正常参与比赛。
刘明浩理解俱乐部的决定,但也有些纠结,自己为什么第一批被公布处罚,如果晚一批,就还能多拿一阵子薪水。他要养家。
再有一个月,刘明浩的缓刑期就要结束。他想回家了,这些年踢球,一直离家乡很远。 缓刑期间他每周要到社区打卡报到,和因醉驾、斗殴等等被处罚的人一起,听课学习。 这次来北京开庭仲裁,还要交好些材料,层层审批。
上一次想回家的时候,本来已经找好了家乡省份的一家俱乐部。双方签好了字,还没盖公章。 刘明浩穿着新领到的球衣,拍了张自拍。新球衣是明亮鲜艳的色调,穿上显得人很精神。 公章真正敲下来之前,刘明浩还是向对方坦白,自己之前受过调查、审判。俱乐部工作人员向上请示了几次,最后的答案是,队里确实有些顾虑。
很多计划都被打乱。 足协禁足处罚通知下发 10 天前,刘明浩刚刚领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处罚通知下来了,老师给他打电话,说辞和语气都委婉,但事实很残酷。学也没法上了。刘明浩还没有退出微信群,每天能看到同学们在群里热热闹闹说话。
除了队友,陈子扬几乎没有更多朋友。中冠队解散,有别的球队邀请他去踢球,他也没答应,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情况。回到家里,他托小时候练球的朋友找了两份兼职,都是带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
上午在一间小学教体育课,上完课马上赶到 8 公里外的另一间,带足球课后训练。孩子们 6、7 岁大,和自己刚练球的时候差不多,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懂事。“主要是纪律问题,”他说, “不过,也要看教的人怎么教。”
刘明浩 6 岁时候被送到邻省的足球学校,家风严,觉得男孩子不要娇气,练练足球挺好的。他从此一直住校,离家很远,“一开始不适应,两三年后也就习惯了。”进了国少队集训,生活里只有两件事,足球和游戏。 训练受了冷落,下了训,还好还有电脑。 魔兽、梦幻西游、街头篮球,Windows 系统的窗格飘动。
一直一直呆在球队里,没有什么社会经验。 有案件代理律师第一次见到相关球员,觉得他们显得太年轻,但想想又已经接近或过了而立之年。 法律知识几乎没有,否则也不会轻易在认罪认罚书上签名。之前没怎么接触过球员,他惊讶于他们的天真,或者说无知。开庭当天,还有球员短暂嬉笑。
刘明浩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跑网约车也要求出具无犯罪证明。原本设想的道路是一直踢,现在还是强壮的年纪,还可以往更高级别的联赛里冲。以后退 役,还可以做教练。之前他也很少见到父母,处罚通知下来了,父母飞到他居住的城市。和他一样,整晚睡不着,在房间踢踢踏踏走动。
刘明浩在等仲裁庭书记员的微信,按照仲裁时所说,三个月内他就会知道足协仲裁的结果。 如果足协仲裁不成功,他还计划继续向上申诉,到体育总局去。
眼下要完成的是度过最后一个月缓刑期 ,然后回家。这段时间告别足球,说起来像回到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世界上很多人的生活和足球没有任何关系。 但足球毕竟是过去二十四年的主导,现在完全抽离,留下球状的空洞,很难填上。 回了家,刘明浩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段时间。现在想想,过去二十四年实在有些吵闹了。
(文中刘明浩、陈子扬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