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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练球五年,为什么拿不到一级证”
来自:意甲资讯 www.gzminzuo.com 时间:2024年09月04日 04:14


撰文丨肖千平

编辑丨张钦

李凤英想不明白,队里拿运动员一级证的为什么不是女儿晴晴。晴晴在丰台区女足队(以下简称“丰台女足”)踢了 5 年球,年年全勤,拿一级证的小叶去年刚来;踢市锦标赛,晴晴踢满了 4 场 360 分钟,小叶踢了 280 分钟;踢后场的晴晴和踢前场的小叶都进了一球,小叶进球时,对手是临时凑起的通州队,晴晴对西城队,用任意球破了门。

但丰台女足的领队祁永明说,人家小叶在队里的作用大。

祁永明的另一个身份是丰台足协秘书长,从丰台足协 2009 年成立当到现在。他带队丰台女足踢比赛,也管理教练。2022 年市运会,丰台女足是第二名,区里给了十个体育特长生名额,能解决一些队员小升初问题,但没法解决学籍。

今年北京市青少年足球锦标赛(以下简称“市锦标赛”),晴晴在的丰台女足 09-10 队排名小组第三,拿了 1 张一级证,4 张二级证名额。队里 13 位队员还没拿等级证,证落在谁头上都很关键。

运动员等级证像一张通行证,攥着它,运动员升学时能多几条路。运动员有二级证能考体育单考单招,拿了一级证有机会报名高水平运动队,要是到了健将级,还可以考虑保送。

8 月 5 日,祁永明在微信群里公示了运动员等级证名单,小叶一级,晴晴二级,没解释名单是怎么评的。

小球员在不同地方踢球,拿证的机会也不一样。北京是足球发展重点城市之一,每年能发运动员等级证的足球比赛比其他城市要多。不在足球重点发展城市的小球员想要拿证,至少要参加省级比赛。2023 年,北京市足协发了 80 张一级证, 128 张二级证(含市级以上比赛)。


但在丰台女足,等级证的名额还需要“拼抢”:女足小球员少,球队少,比赛也少。市锦标赛是丰台女足今年唯一一场能拿证的比赛。这场比赛还是努力拼凑的结果:队员妈妈杨敏在报名截止前两天四处找人,组了个对手球队。目标很明确:凑够了 6 支球队,比赛才有资格发运动员证。

等级证成了稀缺资源,具体该给谁,中国足协的管理规定没细说。“按中国足协的标准,我们协会有能力自行推荐(队员)”,祁永明说。

李凤英和一些家长看过更具体的条例。丰台体育局今年 5 月在 12345 市民热线平台(以下简称“ 12345 平台”)回复了一份《丰台足协关于推荐申报运动员等级管理规定》(以下简称“《丰台足协等级规定》”),上面写着,申报球员等级,除了看比赛数据,入队早、年龄大、出勤率高的球员适当优先。

李凤英快 60 岁了,视力不太好,手机字号调到最大,一条条对照 《丰台足协等级规定》。晴晴好几条指标比小叶强,按这份规定,该优先评级。李凤英去找祁永明,想要个说法。祁永明只说,小叶作用大。见她不服气,又补了一句,“今年肯定给不了(一级证),给也是明年。”

她不相信“明年”,要往上投诉。她之前没有投诉过任何人,也不太会用 12345 平台,文字材料由女儿晴晴整理的。她反复拨通投诉电话,工作人员承诺会给她回复。

市锦标赛结束后 4 个月,秋学期开始了,丰台女足 09-10 队伍基本解散。“人心散了。”祁永明说。

8 月 15 日,距离队里第一次公示名单过去十天,丰台区体育局(以下简称“体育局”)约李凤英到局里当面聊。和李凤英一起去体育局的还有同队的家长杨敏。

十天时间里发生了这些事:8 月 5 日微信群公示等级名单,体育局先后接到 4 位家长投诉。体育局开了两次研讨会,丰台足协出了一份《2024 年丰台女足运动员技术等级评选办法》(以下简称“《2024 年规则》”)。新规则按 “631” 打分,教练分占 60%,队员占 30%,考勤占 10%,大半页 A4 纸能写完。

按《2024 年规则》,丰台女足队要开评选会。评选会 8 月 10 日进行,体育局派人现场监督。不满新规则的家长没到,参与的球员和家长在 A4 纸空白处摁下红色指印。评选结果没有太大变化,小叶一级,晴晴二级,杨敏女儿的名字没有出现。

体育局四楼,会议室在走廊尽头。到场的除了丰台足协秘书长祁永明,还有体育局两位副局长、丰台体校副校长和社体中心主任。丰台区内和拿证有关的每个环节都在这里,如果见面聊能解决问题,从人数和身份上看,这可能是最接近解开绳结的一次。

一进会议室,杨敏掏出一面锦旗,要和丰台十二中体校副校长合影,锦旗上写着“公平公正”。十二中体校是丰台体育局下属单位,5 月给她回复过《丰台等级管理规定》,6 月和她面谈。面谈结果是,决定给她女儿办理二级证。

终于轮到李凤英说话,她开口,没说运动员等级证,说的是女儿晴晴五年练球风里来雨里去,女儿被北京女足二级班教练挑中、名字又从名单消失,队里发全勤奖别人领两千块女儿领一件褂子。五年够发生太多事,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她想一股脑全倒出来。

拳头连棉花也没打中,她没得到回应。“我们把一些过程和工作程序来做些沟通。”丰台体育局副局长说。

李凤英倾倒出来的五年经历,不在工作人员的关注范畴里。丰台体育局社体中心主任陈述的起点是今年青少年市足球锦标赛:丰台女足锦标赛拿了名额,给了评级名单,名单被投诉,家长不满意;出了新规则,公开评选,派人监督,有了新名单,家长还不满意。

李凤英急了。她有些被绕进去,她提高声音一条条数晴晴的优势,像抄起一样样东西扔过去。

“晴晴上场时间不比小叶长吗?”

“主力就没必要踢满全场,踢弱队差不多就能下来了。”

“训练营选了晴晴没选小叶,不能证明能力更强吗?”

“有时候队伍来选人,看的不是能力强弱,看的是哪个位置缺了人。”

“晴晴在队里五年了,贡献不够大吗?”

“踢比赛大家都有贡献。”

她拿出一条条数据和事实,对面的人一条条反驳,结论是,根据这些信息,没法判断晴晴比小叶更优秀。丰台体育局副局长说,“个人能力方面我们不评判。”

但李凤英把这些数据摆出来,不是要别人认可晴晴更优秀,而是想证明按她看到的《丰台足协等级规定》,晴晴的指标更好,更有理由拿一级。

这场面谈接近 3 小时,规则是绕不开的核心。足球赛场的表现本就难以量化,评级规则几天内出了新的一版,两位妈妈很难和丰台足协达成一致。

李凤英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着本来就有的规则不用,要冒出来一份新规则。新规则里教练打分占比最大,在她看来这还是教练说了算。

“没法从现有的内容里看出《丰台足协等级规定》何时到期、何时失效。”一位律师表示。杨敏收到的回复里,《丰台足协登记规定》只有几句话,像是片段。

工作人员没直接回应为何不使用《丰台足协等级规定》评级,只解释按新规则完成的评选流程没问题:8 月10 日评选,参与评选的人数超过了队员人数的三分之二,结果成立。不满新规则的家长不去,相当于自愿放弃参与打分。——记录新规则的 A4 纸上,没提到参与人数和结果成立与否的关系。

家长们要求看新规则的打分细则,工作人员打印了几份纸质版,刚放在家长手里,又很快收走。

《在场外》 通过 12345 平台申请公开前后两份规则文件,体育局工作人员来电,称规则文件为内部规则,公开文件需要和丰台足协继续协商。《在场外》联系丰台足协秘书长祁永明,祁永明说回复中的片段就是《丰台足协等级规定》的全部内容。

对于为什么没按《丰台足协等级规定》的优先级评等级,祁永明的解释是,只有水平相近的两个球员,才要用上优先级规则。

“(评级)当然是我说了算!”家长质疑打分评选公正性时,祁永明一度在体育局会议室里提高了声音。体育局工作人员替他解释,说祁指导练体育出身,说话比较直。

面谈结束 4 天后,祁永明接受《在场外》采访,表示教练员最了解每位球员的水平,此前丰台女足运动员等级名额一直由教练员决定如何分配,从没出过问题。

家长试图跟体育局理论打分细则不合理,体育局说,拿等级证这件事上,体育局只负责审核:丰台足协上报名单,体育局的任务是确认名单里运动员上场时间是否达标。

中国足协的运动员等级细则提出要求,获评级的运动员累计上场时间要超过球队比赛时间的 17%。至于每支球队具体如何分发拿到的运动员等级证名额,中国足协没做更多规定。

足球是集体项目,参与人数多了,也有“混”进去的可能。女足运动员林亚拿了一级证,通过高水平运动队招生进了 985 院校。她向《《在场外》回忆,自己所在的高中校队,就有不会踢球的队员赛季最后上场 5 分钟,最后和队里一起拿证。同样是集体项目,篮球等级规定只要求拿证球员上场,没提上场时长。

面谈结束了,丰台体育局的结论和 3 天前在 12345 平台的回复一样:评选会打分评选程序正当,监督有效,结果成立。

8 月 12 日的回复里,体育局写道,“按《中国足球协会足球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办法》规定,......应遵循公开、公正、效率的原则。......感谢您对丰台体育工作的关注和支持。”

公开、公正、效率,这是一条不会出错的原则。不过 2022 年《中国足球协会足球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规定》颁布,在附则中写明,原 2019 版 《中国足球协会足球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办法》同时废止。


资源越少越珍贵。除了质疑分配不公,等级证名额不够是家长们费力争抢的真正原因。

足球项目里,体校队伍和足球传统强的校队,如果参加的赛事够多,运动员等级证的名额没那么紧张。一位熟悉足球青训情况的前职业球员告诉《在场外》,运动员证对计划踢职业的球员不算特别重要,队里一般轮流拿证,总有一天能轮上自己。

丰台女足等级证资源紧张和训练体系有关。相比大兴、朝阳等体校内的女足梯队,丰台女足只在周末训练。只在周末训练,好处是球员更能兼顾学习,隐患是比赛机会和训练水平可能打折扣。

丰台女足不是体校制,没法解决队员的学籍问题。靠市运会挣来的 10 个体育特长生名额,保障部分队员顺利上初中,但没真正解决学籍和户籍问题。非京籍队员要回原籍参加中考、高考。丰台足协接收非京籍队员进队时尤其谨慎,入队要签合同,和非京籍队员一年一签,京籍队员一次签六年。

虽然控制了签约年限,合同严格限制队员退出和转队,强调培养队员花了大心血。上面写着,“甲方(丰台足协)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乙方承诺不能以升学、搬家和转回户籍地上学等原因退队、转会......”

祁永明对《在场外》表示,丰台女足和其他区队不一样,是公益项目,没收日常训练费用。除了女足青训,丰台足协日常还会负责教练员、裁判员培训,也协办区里的足球赛。

资金有限,丰台女足一直用的是兼职教练。4 个年龄段梯队,每梯队 1 个教练,加上共用 1 个守门员教练,按理说该共有 5 个教练。但 09-10 队人不多了,和低一年龄段共用教练,算起来教练拢共只有 4 位。按兼职教练每次 500 元计算,除去休假时间,丰台女足每年聘请教练的开支超过 15 万。

相比之下,朝阳女足的教练是前国脚王丹丹,长期带队。

场地条件也在下降,去年北京 “731” 暴雨,冲毁了丰台女足原本在园博园的场地。队员们被迫转移到一处俱乐部场地训练,4 支梯队 70 多人,周末训练,一起挤在 8 米宽、50 米长的小场地上踢球。直到队里多租了一块场地,状况才有好转,每个队员每次训练交 30 元场地费。

但还是有人在对比体校后选了丰台,包括杨敏在内。

杨敏的女儿前几年在其他区队训练,她想给女儿找个离家近、能周末踢球的队;晴晴最早是被祁永明挑中来的丰台女足,家里得远,晴晴周末每天在练球上花 7 小时,4 小时在球场上,3 小时在公交车里。

去年年底,丰台女足 7 个队员入选了北京运动二级班女足名单。二级班是运动队梯队的人才储备,进了二级班,小球员以后有可能到北京女足踢球。名单有 7 个球员,最后去了 5 个,不是每个家长都希望孩子职业踢球。

祁永明说他更羡慕朝阳、大兴、东城的体校制度。队员们集中在一起训练,时间长,更能出成绩。他向体育局争取过走这种模式,没有成功,丰台女足只能走自己的路。

“只在周末踢、又离家近的队伍只有丰台。丰台没法踢,我的孩子只能‘挂靴’了。”杨敏把这话说过很多遍。“挂靴”两个字很自然地出现在她的话里,虽然她之前从不看球。

但女儿喜欢,她试着去搞懂场上的位置和规则。承诺过的二级证没了,她一级级往上找,丰台区政府、北京足协。截至发稿前,她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

面谈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李凤英会在 40 分钟内接到 5 通回访电话,询问事件处理结果和满意度。从一开始不会用 12345 平台,她这会儿变得很熟练,接通电话,摁下录音键,一次次回复:我不满意。

电话又响了,这次不是回访电话,打来的是同队另一位家长。对方催她交材料,给晴晴办二级证。电话那头说,再不提交,二级证也办不了。

李凤英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之前能接受不踢职业,现在也能接受不踢球。

去年底,晴晴被北京二级运动班女足项目的教练选中,花了两百多做了体检,最后的名单却没了她的名字。对于晴晴,进二级班还意味着能解决学籍和户籍。李凤英只能安慰晴晴,说咱们就不走职业踢球这条路。

8 月 15 日去面谈当天,李凤英走进体育局办公楼前有些发抖,她说她害怕。但不打算踢职业,等级证是晴晴五年练球仅有的收获。李凤英没法再忍耐,害怕也要走上前去。

晴晴在球队的队友一个个离开了,为了学习退队,或者回老家升学。晴晴离队前,全队剩下 8 名队员,非北京户籍的队员剩 2 个。她们只能和低一年龄段的队伍一起训练,共用一位兼职教练。“感觉更像是陪练。”晴晴说。

晴晴不踢球也可以快乐。练球的同时,她还在校田径队,跑中长跑,能代表海淀区参加市田径锦标赛。晴晴很细瘦,四肢像某种水鸟,眼尾稍稍吊高,也像鸟类,让人觉得她跑起来会像滑翔。

田径项目的等级证规则最明确,精确到 0.01 秒。晴晴不用想更多事情,只需要跑起来。

还想不想踢球呢?刚刚 14 岁,又遇到大人世界这么多复杂、不愉快的事情后。“能踢的话,肯定还踢。”她没有犹豫。

(文中李凤英、晴晴、杨敏、林亚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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