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名民间足球爱好者,杨大力曾经在四十度高温的西安汉城湖畔某球场踢过一场球。
五年后,他回忆起那场踢成平局的比赛依然感到后怕。当天他喝下了两管藿香正气水,但还是没能逃脱中暑的宿命。
另一次记忆犹新的比赛发生在某一年的元旦当天,那天西安最高温度只有零度,杨大力所在的球队自发组织了一场迎新年友谊赛。在同事车上换下臃肿的棉服,杨大力只穿着短款球衣走上了财经学院的塑料操场。一阵风吹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一根木头。
但是一旦开球的哨声吹响,球员们开始跑动,这时的天气好坏已经不重要了。
杨大力有一个双肩包,原来是出差用的。自从加入球队后,这个包就成了球包,里面塞满了球衣袜子护腿板毛巾水杯等装备。有一次踢球,他从后备厢拿出球包取东西,拉链一打开,里面扑鼻而来的味道令他打了个趔趄。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双穿过的球袜忘了洗,捂了两个礼拜,发酵了。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杨大力把包里的毛巾水杯全部扔掉,只留下了几件球衣,回家后第一时间扔进了洗衣机。
2
和杨大力相似,中年人蒋凡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民间足球忠粉。
不论是打雷下雨还是单位值班,只要有球踢,蒋凡都会想办法到场。为此,他请同事替班欠下了好几顿烧烤。蒋凡的媳妇不喜欢他踢球。和大多数钓鱼佬的配偶们反对另一半钓鱼一样,在很多人看来,一群中年人蹦跶在足球场的行为不可理喻。
蒋凡结婚后,夫妻二人因为踢球的事没少吵架。好几次,他瞒着媳妇去踢球,嘴上却说去单位加班。球踢完回家,蒋凡通常把车停在地库,先用矿泉水冲掉脸上的汗渍,然后换衣服,再刷一会手机,等身上干透了才上楼。
后来媳妇发现了他的小伎俩,感到有些无奈,就立了一条规矩:踢球可以,只要把娃的作业看好,把家里卫生拾掇好,就算他抱着足球睡在操场上也无妨。
蒋凡被家务琐事缠身,踢球出场率受到很大影响,但是他一旦到了场,往往是那个跑得最欢实的,恨不得把一场球当两场来踢。
一场比赛下来,若没有亲自进球,蒋凡就会感到无比戳气,有一种吃亏的感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居然没进个球。
3
80年生人的张健,长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虽然踢球技术一般化,经常把定位球踢飞。但是他在圈子里很受欢迎,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擅长组织比赛,协调场地很有一套。
前几年,张健常常能够利用深不可测的人脉资源搞到免费的踢球场地,尤其是各大高校的操场。但是近几年,西安不要钱的场子越来越少了。
尽管三年疫情过去,大学校园却并未像之前一样敞开大门面向社会开放。张健也没办法,只能和大家一样掏钱包场地踢球。
他算了一笔账,个人踢一场球AA制费用五十块钱,包含了场地费和水费。费用一般先由身为队长的张健垫付,在当天比赛结束后统一在微信群内收取。大多数情况下,上下半场都参与的队员才会收取整场费用。
如果哪位队员球技不佳,上场时间比较短,张健则会酌情收取半场的费用。一年下来,张健在踢球上花费的钱,加上车费和买足彩的支出,差不多有小一万块钱。这是他的小秘密,没给家里人说。
“男人总得有点爱好了么。大城市里啥爱好不是拿钱说话,就当抽烟了。”和人聊起足球,张健常常这么说。
4
除了足球队员,裁判员则是活跃在西安民间球场上的另一个群体,他们穿着和双方球员颜色不同的服装以示区别。
裁判代表了球场上的主要权威,这一点在他们吹哨子发号施令可以得到确认。但是也有例外,由于是民间比赛,个别球员手脚不干净,冲撞摩擦等状况在所难免。
受现场技术支持和个人业务水平等因素影响,裁判们经常不能做出百分之百公正的裁决。掏出黄牌或者红牌在多数情况下管用,但有时候会适得其反激发矛盾。
球员不服的理由是:大家都是花钱踢球,你裁判也是我们掏钱雇佣的,凭什么听你一个人的?对一个民间足球裁判来说,如何照顾赛场上双方球员的情绪,有时候比公正裁决更重要。无论发生什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坚持完90分钟顺利拿钱走人,这场裁决就是圆满的。
5
比赛中,双方球员的冲突更是家常便饭。面对球场意外事件,队员们的团结一致是制胜密码,但也必须讲究分寸。杨大力的经验是,一旦和人发生不愉快,大家要一起上,快速围住对方,出手要干净利索,尽量避免留下外伤。或者,以拉架劝阻的名义适当控制住对方身体,让有经验的队友去处置。
每一次冲突过后,球队会做一个盘点,伙计们是否吃了亏,谁出的力多,谁沟子松了,队长都会点评一番,然后对下次的球场纪律象征性地强调几句。
在中年人的球场上,不麻烦大盖帽兄弟们是球场摩擦的底线。就算冲突再升级,也没有人会以身试法。
有一次,北郊某公园内球场两支球队发生肢体冲突,场面一度失控,一方球员找来水果刀刺伤了两人,一场比赛摩擦突演变为恶性事件。据说还连累了球场,停业整顿了一段时间。该事件是野球江湖里的一个警示,大家但凡说起这件事,都会唏嘘一番。
6
“养生足球”是这两年冒出来的一个新词,对每一个中年足球爱好者来说,输赢是其次,踢得舒服才是王道。
受伤在足球世界里如影随形,最常见的是肌肉拉伤或是脚踝扭伤,更严重的则是半月板损伤甚至骨折。人过中年,大家都对足球这种激烈的运动不再掉以轻心。控制速度、避免受伤成为中年人踢球的一个趋势。如果一个中年人宣布退出民间足坛,大概率的原因不是不爱了,而是身体遭到创伤,不允许再上场了。
踢球这种户外运动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非但不能减肥,还能把人晒成黑娃。为了防晒,有人穿着袖套,有人满头满脸涂抹防晒霜。
但张健踢球不习惯采取任何形式的防晒措施,觉得影响发挥,他始终保持了对足球最原始的热爱。
有时候兴头上来了,张健会直接脱掉上衣光膀子由后卫化身前锋上演一段单刀赴会。在他的记忆里,穿着大博文或是双星软底胶鞋同伙计们奔跑在黄土地操场上撒欢踢球是最美好的足球时光。
7
在西安,几乎每一个足球场上都能看到前来观战的女娃。她们懂不懂足球没有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女娃们的穿衣打扮都很洋火。
对踢球的中年人来说,有没有观众其实并不重要。不管谁当观众,若无其人地坐在地上换衣服,偶尔露出CK内裤花边或是颜色难辨的秋裤,都再正常不过。
蒋凡常说,一把年纪了,上赶着给人看都没人愿意看。最重要的是,咱要把自己的东西放好,以免遭贼娃子惦记。球场上没有专人看衣服,存衣柜距离比较远可能还是收费的。因此,大家都把将手机钥匙等物品放在球包里面。
最令人难受的是球包所在的地方站着一两个陌生脸孔,尤其是那种不像球迷的闲人,他们的存在会直接导致踢球的中年人心不在焉。
有一次,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子紧挨着杨大力和他伙计放东西的地方。这人好像在看球,但还是引发了队员们的集体不适。杨大力踢了一会突然下场,走过去对那人说,伙计,看球可以到那边去,这放着东西不太方便。
男子却说,我就是在这站着,不影响谁。
这时杨大力的队员们凑了过来。一个老哥看到那个男的不识相,直接火了:贼你~,听不懂人话是不,再不走小心挨捶。那个老几看见情况不对,一声不吭走了。大家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重新回到场上安心比赛。
8
和近几年才如火如荼的马拉松比起来,西安人对民间足球的热爱似乎从来没有消停过。
据不完全统计,西安民间足球爱好者数量庞大,光球队就有几百支,西安甚至被业内誉为“全国民间足球联赛第一城”。西安踢球的人多到随处可见。有一次,蒋凡去理发店剃头,坐了半天感觉理发师面熟得很。随口一问,对方果然是另一支球队的,二人甚至还在球场上交过几次手。于是马上熟络起来,趁着理发的空档聊了一会最近比赛的情况,一番感慨之后理发师给蒋凡算了个会员价。
无论是南郊吴家坟,还是北郊大明宫,抑或是经开曲江浐灞沣东,有球场的地方就能看到踢球群体。
球队名字更是五花八门,诸如友谊公社、西安态度、八零时代、老男孩,还有野百合、六扇门、次时代,以及来自城中村的讲武殿、南玉丰,也有一些家具商建材城甚至成人用品店赞助的球队,构成了西安民间足球世界。
有人说,足球是让中年人在不流血的前提下,奋不顾身投入的一场战斗。
实际上,每一个踢球的中年人,不管是前锋还是后卫,不论在球场上春风得意还是默默无闻,都是向自我的卖力靠近。
每次比赛结束,从场上下来,大家终究要回到然成一团膙子的生活里继续生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徐夕 | 陕西人